陈义话音落下,整个义字堂的院子死寂一片。
“抬活人”这三个字,象三座无形的大山,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口上。
这不再是跟鬼物邪祟斗狠。
这是要用抬棺匠的身份,去干涉一个活人的阳寿和因果。
是义字堂祖训里,轻易不能动用的最后手段,是禁忌中的禁忌。
“都愣着干什么?”
陈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,他自己先剧烈地咳了两声,强行咽下喉头翻涌起的一丝腥甜。
“等我请你们喝茶?”
众人一个激灵,如梦初醒。
“我……我这就去!”
大牛第一个反应过来,抹了把脸上的冷汗,转身就朝后院那阴沉的库房冲去,脚步都有些跟跄。
“猴子,老七,动起来!”陈义又喝了一声。
猴子和老七对视一眼,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惧,但更多的,是一种被逼到悬崖边上的狠劲。
两人一言不发,扭头走向祠堂。
院子里瞬间空了,只剩胖三还站在原地,肥硕的身体抖得象风中的筛糠。
他看着陈义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,嘴唇哆嗦着。
“老……老大,咱……真要这么干啊?”
“我听说抬活人,一不小心,抬棺匠自己就得折一个进去填坑……”
陈义瞥了他一眼,没好气地说:“那你去跟那女鬼说,这活儿我们不干了,让她换一家?”
胖三的肥脸瞬间垮了下来,脖子猛地一缩。
“那还是算了。”
他一跺脚,象是下了什么天大的决心。
“欠活人的钱最多蹲号子,欠死人的债,那可是要了亲命的!”
“不就是朱砂雄黄吗?我这就去!保证给您办得妥妥帖帖!咱义字堂的门面,不能丢!”
说完,他挺着个大肚子,雄赳赳地冲出了门,那背影,竟有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。
陈义看着他滑稽的样子,紧绷的嘴角稍微松动了一下,但胸口那熟悉的撕裂痛感很快又将他拉回现实。
他扶着石桌,缓缓坐下,闭上眼强行调息。
后院库房,常年不见光,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木料和桐油混合的死气。
大牛推开沉重的木门,一道灰尘在他面前的光柱里飞扬。
他没去管那些寻常的棺材,径直走到库房最深处。
那里,一口棺材被厚厚的油布盖着,与周围的阴森格格不入。
他深吸一口气,伸手揭开油布。
没有阴沉木的阴冷,也没有楠木的贵气。
一口通体淡黄色的柳木棺材,静静地躺在那里。
木纹细腻,色泽温润,甚至在昏暗的光线下,都透着一股奇异的柔和。
这,就是“百年柳木迎宾棺”。
柳木招魂。
这口棺材不是用来装死人的,而是用来“请”活人魂魄上路的“魂轿”。
它不镇压,只引导。
棺头雕着一朵盛开的莲花,棺尾则是一尾跃水的锦鲤,寓意着“一步莲华,鱼跃龙门”,是送别,也是渡化。
大牛看着这口棺材,眼神复杂。
他伸出粗糙的手,轻轻抚摸着棺身,那触感温润如玉,却让他指尖发凉。
“老伙计,五十年没让你见光了。”他喃喃自语。
“希望这次,别开张就见了血。”
他不敢怠慢,取来上好的桐油和软布,按照陈义的吩咐,一丝不苟地擦拭起来。
他的动作很慢,很轻,只顺着木纹从头到尾,一遍,又一遍。
仿佛这不是在擦一口棺材,而是在安抚一头沉睡了半个世纪的猛兽。
祠堂里,猴子和老七已经将全套的“阴阳仪仗”都请了出来。
一杆黑色的“开路神幡”,上面用金线绣着一个古朴的“令”字,据说出殡时立在棺前,能让孤魂野鬼自行退避。
两块“静回避牌”,一黑一白,木质的牌面上分别刻着“阴阳陌路,生人回避”和“亡者安息,诸邪退散”,字迹斑驳,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。
猴子正小心翼翼地检查着十二根“九曲还魂绳”。
那绳子不知是何种材质编成,乌黑中泛着油光,每一根都由九股细绳拧成,上面还系着九个样式各异的死结。
这绳子不是用来捆棺材的。
是用来“锁”魂的。
一旦套上,三魂七魄便会被牢牢锁在体内,想跑都跑不掉。
老七则沉默地用鸡毛掸子,拂去那些仪仗上积攒了半个世纪的灰尘。
他的动作很稳,眼神专注,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。
整个义字堂,没有了往日的喧嚣和插科打诨,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着这里,比当初硬闯“百鬼夜行”时,还要沉重百倍。
胖三几乎是跑着冲进潘家园后街那家名为“济世堂”的老药铺。
铺子里的老掌柜正戴着老花镜打盹,被他这动静吓得一哆嗦。
“掌柜的!要东西!”胖三扶着门框,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。
“嘛玩意儿啊,这么火急火燎的?”老掌柜扶了扶眼镜,不悦地瞥了他一眼。
“最好的朱砂,要顶阳的辰州砂!最纯的雄黄,要鸡冠石炼的那种!”胖三一口报出名头。
老掌柜听到这两个名字,眼皮跳了一下,但也没多问,只当是哪家大户人家要辟邪。
他慢悠悠地从柜子里取出两个小瓷瓶。
“还有,”胖三压低了声音,凑了过去,“九十九张上好的黄裱纸,要没染过色的竹浆纸。”
这话一出,老掌柜拿药瓶的手,停在了半空中。
他抬起头,浑浊的眼睛通过镜片,死死盯着胖三。
“小胖子……你们‘义字堂’,要这东西干什么?”
寻常人家辟邪,用几张黄纸就行了。
要九十九张上好黄裱,配上顶级的阳砂和雄黄,这是要写“状纸”的架势。
而且不是告阳间的状,是告阴状!
胖三心里一咯噔,脸上却堆起笑:“掌柜的,您这叫什么话。我们义字堂做的是白事买卖,买点纸钱朱砂,再正常不过了。”
老掌柜的脸色却变得异常难看,他把药瓶放回柜台,压着嗓子,声音都在发颤。
“小胖子,我劝你一句,这玩意儿,是用来写‘催命状’的!”
“一旦写了,就是不死不休的因果!你们义字堂,是碰上什么硬茬子了?”
“您就说有没有吧!”胖三被说中心事,有点恼羞成怒,嗓门也大了起来,“价钱好说!”
老掌柜盯着他看了半晌,最后长长叹了口气,摇着头从一个上了锁的柜子最底层,取出一沓颜色纯正、纸质厚实的黄裱纸,用油纸包好。
“东西给你。但钱我不能按市价收。”老掌柜把东西推过来。
胖三一愣:“您这是要加价?”
“不,”老掌柜摇了摇头,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和恐惧,“这笔买卖,我沾不起因果。你随便给几个铜板,就当是替我消灾了。”
胖三看着老掌柜那张比哭还难看的脸,心里最后那点侥幸也彻底破灭了。
他默默掏出几张钞票拍在柜台上,抓起东西,头也不回地跑了。
夜色深沉。
义字堂的院子里,那口百年柳木迎宾棺静静地停在中央,棺身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。
旁边,十二根九曲还魂绳像十二条盘踞的黑蛇。
开路神幡和静回避牌,则靠在墙边,肃杀之气逼人。
兄弟们都回来了,围在院里,谁也不说话。
正堂的门,紧紧关闭着。
陈义独自坐在里面。
他面前的八仙桌上,铺着九十九张黄裱纸。
一方砚台里,朱砂和雄黄已经被研磨成粘稠的暗红色液体,散发着一股奇异的香气。
他脱掉了上衣,露出精壮的上身。
胸口那道用鲜血画下的“镇魂敕令”符,颜色已经变得暗淡。
他能感觉到,体内的精气像破了个洞的口袋,正不断流失。
他没有尤豫,拿起一把锋利的小刀,在左手中指指尖,轻轻一划。
一滴殷红饱满的血珠,滚落进砚台。
那不是普通的血。
是心头血。
“滋啦——”
一声轻响,那暗红色的液体瞬间沸腾起来,颜色变得愈发鲜活,仿佛拥有了生命。
陈义拿起一支狼毫笔,饱蘸这用朱砂、雄黄和心头血调和的“墨”,悬腕于黄裱纸之上。
他的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稳,整个人的精气神,在这一刻高度凝聚。
他落笔了。
笔走龙蛇,写的不是寻常文本,而是一种古老的符篆,笔画繁复,结构森严。
“阴阳有道,生死有序。今有前朝旧鬼静氏,以‘过阴鞋’为聘,状告阳世之人苏文清,背信负约,致其怨锁五十年,不得轮回……”
“……特聘‘义字堂’为执礼人,代行阴阳之法,了断此间因果……”
“……限期三日,债主登门。若不开门,不认帐,不还债……”
写到这里,陈义手腕一顿。
他抬起头,目光仿佛穿透了屋顶和夜空,望向西交民巷的方向。
他深吸一口气,再次落笔,最后四个字,力透纸背,每一个字都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。
“……棺来迎汝!”
当最后一笔落下,那张黄裱纸竟无风自动,发出“哗”的一声轻响。
纸上的字迹,象是活了过来,闪铄着妖异的红光。
一股冰冷至极的气息,从纸上弥漫开来,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。
陈义的脸,又白了一分。